杳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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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别故人归(61)

    “侯爷!”

  陈觉匆匆赶进书房时,贺玉笙正在点评贺少安这两日练的字。

    “什么事?”贺少安知道陈觉性子一向稳重,鲜少这样慌张。

  陈觉凝重道:“今日金陵六百里加急的信报,说是……皇上驾崩了。”

  贺玉笙愣了一瞬,半晌,又低声道:“他也病了许久了,情理之中。”他回过心神,朝金陵的方向望去。

  隔着千山万水,望不见君主。

  笙自弱冠之龄佐君,今已有十八年整,忽闻君去,惘惘若失,后觉恸然。

  忽忆少时,君性平,无倨傲,待人温文,如兄似友。尝亲授笙骑射,多有赞言,适笙投笔,亦多劝勉。而后君继大位,心有天下,勤于政务。然君臣有别,不免生疏渐远,九阶之下仰君,貌甚威严,不苟言笑,不敢度君心,藏私情,直公禀。

  尝君私召,问曰:“卿以为孤如何?”适逢寒之远谪蜀地,气盛异常,颇有怨气,答曰:“臣耻君。”君盛怒,掷瓷瓶碎于地,曰:“汝为宋臣,何以耻君,耻已而已!”令逐殿禁府,亡何,释之。君待臣容忍非常,实念旧情。君常曰:“孤喜汝性情,稳而不固,锐而不芒,心似明镜,以察世事。”

  宸星忽陨,而幸君治理有方,天下河清海晏,边无困扰战事,且东宫厚栋任重,君可安然归位于九重。

  笔至此,恍恍然,后觉悲痛,泪泗横流。

  贺少安读过,替贺玉笙理好,再让驿站送至金陵,官员的哀悼之词不免要说些官冕堂皇的话,可贺玉笙书中又多藏真情实感。

  君臣此途,从古至今总是会愈走愈远。

  等他回到金陵时,宋扶便已经继位了,那也不过是九阶之下仰君,不敢度君心,只能藏私情,直公禀。

  自从那盏热茶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以后,这大半年的时间里,自己竟再也没有同宋扶好好说过一句话。

  可总要说点儿什么的,至少也要道声歉,说他不该一边利用他对自己旧情,一边又欺瞒算计他。

  也不知道宋扶如今还愿不愿意听了。

  贺少安心里头忽然空落落的。

  他回到屋里,贺玉笙还在处理公事,见他进来:“回来了。”

      “嗯。”贺少安犹豫片刻,问:“爹,我们什么时候回金陵?”

      “三日后。”贺玉笙搁了笔。

  国丧期间,一切从简,众人简单整理之后,便启程回京了。

  路上颠簸,贺玉笙伤未痊愈,又染了风寒,只得耽搁两日,等回到金陵,已经是半月后。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已经顺意即位,主持操办先帝后事,还要应付登基大典。

  而魏莹原本就是先帝钦定的太子妃,太子登基大典自然也是封后大典,百官褪去丧服,恭迎新君,祭祖问天,繁琐礼仪之后,方才尘埃落定。

  诸事繁多,谁都不得空闲,刚过重阳,转眼又到冬至。

  宋扶知此行西川贺玉笙受伤不轻,准他休息,另差遣官员去理陆氏相关事宜,可仍忙碌不歇近一月,贺玉笙才闲下来。

  冬至这日要吃饺子团聚,贺玉笙便陪着两个孩子在府里闲度了一日,甚还亲自下了厨。

  等吃过了饺子,贺云礼一时犯困,倒头便睡在软榻上,贺玉笙怕他着凉,想让他去床上盖着被子睡,贺云礼却哼哼唧唧撒娇不肯挪,贺玉笙原本就打算弯腰抱他去了,贺少安却道:“我来吧。”说完又脸色又十分尴尬,又小声道:“我只是担心你的伤。”

  贺玉笙笑了笑:“我知。”

  贺云礼睡的半梦半醒的,被人抱着也没睁眼,因为鼻尖嗅着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檀木香气以为是贺玉笙。

  贺少安抱着贺云礼去了里间,一时竟然有些羡慕他这般了无心事的样子,替他盖了被子便去外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同贺玉笙闲聊。

  见他心不在焉的,贺玉笙便问:“可有什么烦扰?”

  贺少安指尖搓了搓袖口:“殿……陛下,他近来很忙吗?”

      “嗯?”贺玉笙眉眼浮现笑意:“前些日子昼夜颠倒的忙,不过大事都已落定,这两日应当是闲下来了,怎么,想要见陛下吗?”

  贺少安立刻摇头,过了一会儿又低声道:“进宫是不是还要爹你替我写折子?”

  贺玉笙见他苦闷的模样,叹气道:“你非官非职,无故不得进宮,若走寻常流程自己写请奏,等陛下看到,再层层传达旨意到你手里,恐怕要等两月有余。”顿了顿道:“我可以徇私为你递折子,不过只替你这求一次情,若是陛下不睬,这也是你自己的事情,便要自己想法子解决。”

  贺少安点了点头,又嚅嗫道:“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不是一向最有主意了?”贺玉笙话中颇有怨气:“这时却没法子了?”

     “……爹。”

  贺玉笙被他看得心软:“怎么解决是你的事,休要指望我,陛下身份到底不是太子了,你说话不可再肆无忌惮没有分寸,就算他不计较,也有无数人替他计较,你可明白?”

    “嗯。”贺少安心里都明白:“知道了。”

  贺玉笙又叹气:“昨日他问我如何受的伤,我告知实情后,他便立刻问了你的情况,知你无事才放下心,陛下如今还肯如此待你,你啊,人心易冷不易热。”

  贺少安心头泛起阵阵酸涩,涟漪般漾进四肢百骸。

  第二日贺玉笙进宮议事后,待别人都先行离去后,才同宋扶说了贺少安的意思。

  宋扶抚着额头,无奈道:“他倒是知道找侯爷替他传话,我以为他会去找宋悯帮忙。”

  贺玉笙笑道:“他聪明得很。”

  若是宋悯替他求见,那宋扶自然能晾着宋悯也能晾着他不睬,可若让贺玉笙来求情,宋扶自然不能不应贺玉笙。

  宋扶直接赐了通行令,好笑道:“让他往后不必为这种小事劳烦侯爷,若真想进宫里,拿着这个没人会拦着他。”

  贺少安拿到通行令却并没有立刻去见宋扶,近乡情怯一般生出了些许惶恐。

  除了一两句不痛不痒的道歉,他好像并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们之间横亘着七年时光,有六年不曾相见,而好不容易见着的这一年,自己却半句真话也没有,那点儿年少的情谊在这样长久的搁置和磨损下,还能安然如故吗?

  可是即便是惶然,贺少安还是选在岁末年前的一次休沐日进了宫,他从软與下来时,已经纷纷扬扬下起了雪,雪粒冰凉落在他又卷又长的睫毛上,他轻轻眨了眨眼睛。

  有侍女走来替他撑伞,他不习惯这样的伺候,自己接过伞。

  今日无朝事,宫人便直接带他去了永和殿后的书渊小阁。

  那宫人到了地方就安静退下,贺少安站在门口,收伞搁在地上,他抬手犹豫了一下,收回扯了扯自己的衣领,这才慢慢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

  这书渊小阁是平日里皇帝休息之处,也是皇帝一人的藏书室,皇帝平日若是处理国事过于辛苦,便会上此稍作休整,因此也算得上皇帝的半个寝殿,外间全是书架,里间床榻桌椅一应俱全。

  贺少安在外面没见着人,只能进里面去,想来是宋扶才刚刚即位不久,这屋里还没来得及置办新物,有些空,只有一些瓷瓶和一只麒麟香炉吞云吐雾。

  宋扶就在负手而立于窗前,手里把玩着一只翡翠小壶,目光却远得像是在发愣,黑色的龙袍上绣着五爪金龙,腰带镶嵌着秀红似血的宝石,他听到珠帘响动,慢慢转过眼来。

  贺少安脑子一空,都忘了要行礼,原本想好的要说的话生生卡在喉间,他避开宋扶的目光,心都颤了颤。

  宋扶的目光有点儿太冷漠了。

     “我……”贺少安脸色有些发白:“我是见外面没人我才进来的,我……”

  他话头突然停下,他方才拿着怎样的语气在同皇帝说话?

  没行礼已经是不敬大罪了。

     “陛下恕罪。”

  宋扶将手里的小壶放在窗台上,淡淡道:“无妨。”他走到炉子边上,伸手烤火,侧头问贺少安:“来做什么?”

      “……”贺少安攥紧了拳头,宋扶分明知道他来做什么。

  宋扶见他不说话,坐到软塌上,取了小木几上的热茶,慢慢抿了一口:“自古以来,君王问话,无论问的是什么,臣下都没有不答的道理。”

  贺少安掩饰眼里的酸涩,低下头低声道:“只是想见陛下一面,有些话想亲口对陛下说。”

     “有什么话,说吧。”宋扶语气平淡得险些让贺少安都没有继续说下起的勇气。

  贺少安一咬牙:“对不起。”

  宋扶垂下目光,扯了扯嘴角,不咸不淡一句:“嗯,知道了。”

  贺少安宁愿宋扶再拿茶盏掷自己,也不愿宋扶此刻一句轻描淡写的知道了。

  贺少安蹙着眉,鼻子酸得厉害,他掐着自己的肉,看着宋扶一点儿也不动容的神色,艰涩道:“我知道如今道歉没什么用处,可是……我还是要说的,是我辜负你待我的好,我都知道,可是兄长,你能不能……能不能再信我一次……”他实在说不下去,因为宋扶的眼神越来越冷,看得他心都凉透了。

      “凭什么?”宋扶问他:“既然知道自己辜负了,你凭什么要我再信你?”

  贺少安说不话来,心被人捏住一般,疼得厉害,他分不清楚宋扶是生气了所以说话刺耳,还是根本对他彻底失望了。

  他说不出凭什么。

      “道歉的心意我领了。”宋扶漠然道:“我跟你之间的事就此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

  贺少安愣愣看着宋扶。

  是要连同年少的回忆,年少的温情一起勾销吗?

  贺少安脸上维持着体面,他看着宋扶,语气却忍不住带了委屈的意思:“我就这么罪无可赦吗?你愿意给宋悯一次机会,为什么我就不行?明明他也骗你了。”

  宋扶扫他一眼,食指微屈扣了扣桌面:“他是我亲弟弟,我养大的,舍不得。”

  贺少安脸色一刹那惨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他没想到宋扶会这样答他。
  宋悯是他亲弟弟,言下之意自己不过一个臣子罢了,是沾了宋悯的光,又仗着年纪小在东宫里头胡闹了些日子,他不计较已是开恩,自己现在居然还大言不惭的与宋悯比,是这么多年太理所当然,以为……以为……

  自己的亲弟弟自然是舍不得丢的,别的什么人又有何舍不得,何况这个人还是个忘恩负义,肆无忌惮的混蛋。

  贺少安疼得有些不知所措,索性这些年最大的本事就是练出了这样一张无论何时都不肯失态的面孔,再难堪再羞辱也要撑着。

  原本已经算是自作自受了,如今更是自取其辱,所以,自己是活该如此。

  可不能就这样算了,就算宋扶是真的厌弃他了,他也还是要把话说完,尽管他觉得每个字都像是刀在割他的舌头:“扶哥哥,我做错的我不辩白,可我记得你待我好,在东宫那晚我是装醉,可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每个字都是真心的。”

      扶哥哥,你最好了。

  无论是十二岁那年你抱着浮萍一般的我说,以后哥哥要你,还是十八岁回金陵,你第一个开口问我,这么多年你都去哪了。

     “哪一句?”宋扶扯了些许冷笑:“你同我说过太多话了,你倒说说哪一句是真心的?”

  贺少安终究还是没忍住,眼尾鼻尖红成一片,他一眨不眨的看着宋扶:“你说过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你都会原谅我的,你说过的。”

  宋扶声似寒冬冻雪:“不作数了。”

     不作数。

      “……好。”贺少安气息打颤:“陛下说不作数便不作数吧。”

  宋扶指尖轻轻抹过茶杯口:“还有别的什么事?”

  冬雪轻轻飘下,落在窗栏上。

  贺少安偏过头,道:“陛下知道西川的冬天吗?”宋扶不答他,他又道:“那里不似金陵,冬天极少下雪。我在九阁的山巅上一眼望到的只有崇山峻岭,万重山挡着根本看不到金陵的雪。”

    “你想说什么?”

  贺少安眼里揉进了软雪,他放开了自己攥紧的手:“我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选。”

  宋扶顿了一下,眉眼沉下去,压着嗓音:“既然如此,何须道歉,你不悔,就不必在此挽回。”

  贺少安往前走了两步,眼泪忽然就盈满了眼眶:“可我却贪心,想要两全,我以为你会心疼我。”

     “扶哥哥,其实我……”

     “贺少安。”宋扶打断他:“你今日已经出格很多次了,再喊错一次,别怪孤不顾及你贺家的脸面。”

  好似一盆冷水浇头而下,贺少安想说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如刀似刺,他隔了好半晌才明白喊错是什么意思。

  刚回金陵时,宋扶气他一口一个殿下,是生疏了,自己却惦记着规矩,在加上心中有愧,总不肯也不敢像小时候一样用这样亲昵和稚气的称呼。

  可现在宋扶却不许他这样唤他了。

       贺少安眼睛憋的发红,语气满是执拗:“我没喊错。”

  宋扶冷笑了一声:“想被掌嘴是不是?”

  贺少安浑身的血都冻住了一般,一用力把嘴里的嫩肉都咬破了,渗出丝丝血腥的味道。

  他耳朵忽然嗡鸣一般听不见别的什么声音,只能听见自己痛苦绵长的呼吸声,他猛地转身,再不敢跟宋扶再说什么,几乎是逃一样往外走,珠帘被他慌乱的掀起,玉珠撞在一处,嘈嘈杂杂。

  可门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外面锁住了,贺少安第一次没推开时愣了愣,再推时带了急躁的蛮劲儿,锁链被撞得直响。

  身后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贺少安撑着门,不敢回头,语气带着冷刺:“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宋扶隔了半晌才道:“你还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贺少安死死咬着嘴唇,一点儿声音也不愿漏出,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开口:“皇宫。”

  贺少安听见宋扶慢慢走近他,他极力压抑着呼吸声,却控制不住自己微微发抖,宋扶的手按上他的肩,似乎想让他转过身去,他受惊一般甩开了宋扶,整个人都要贴着门了,他现在只想出去。

  宋扶叹了一口气,问他:“受不了了?”

  贺少安不答他,推门的手却抖得不成样子。

    “转过来看着我,答话。”宋扶语气已经软了两分,只是贺少安却根本没听出来,他只想立刻从这里出去。

  宋扶费了许多力气才迫使贺少安不继续对着门“面壁思过”,贺少安在慌乱之中气息都乱了,漏出一点儿抽泣声,抬起手就想遮住自己通红的眼睛,却被宋扶抓着被迫露出狼狈的样子。

  他鼻尖脸颊都泛着红,眼泪几乎是夺眶而出,眉毛皱成委屈得弧度,目光中满满都是倔强,却又可怜兮兮的如同一只被遗弃的幼崽,嘴唇死死咬得泛白,泪水滑落到嘴边,漫进满嘴的苦涩。

  宋扶就看着他这幅模样,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替他抹了一把眼泪,可是贺少安一偏头就躲开了,哑声道:“别碰我。”

  宋扶就着抬起的手,不轻不重打在他脸上,没想到贺少安像是被触动了阀门一般,眼泪如同被开了闸的洪水,脸上哭得一塌糊涂,看着宋扶就是不肯说软话,犟得让人又生气又心疼。

  宋扶扳过他的脸,替他擦了眼泪,冷着脸问他:“你是有多委屈?嗯?”

  贺少安推开宋扶,一开口就是哭腔:“不委屈,我要回去。”

  宋扶则不碰他了,没他的准许,外头的锁就不会解开,他看着贺少安打不开门,满含泪水的眼眸里闪过怒意,负气似的,一袖子粗暴的抹了一把脸,疾步走到窗边,竟然想直接从窗台上翻出去。

     “混账东西。”宋扶再忍不住心里的火气,连拖带拽的把贺少安拎回去,一脚就踢在他后膝上,厉声道:“我看你是找死。”

  贺少安忽然就忘了他该怎么反抗似的,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被宋扶踹得跪在了地上,还好里间烧了炉子,地上又铺了厚软的羊毛毡子,就算是猛得磕上去,也不太疼,没有刺骨的冷。

  宋扶又是一脚踹在他后腿根上:”给我跪好。”

  贺少安被踹得险些趴在地上,方才心神烦乱,一时也忘了装平静和忍疼,被踹疼了就本能性的痛呼一声,鼻子哭得不太通气,抽噎了两声,模样更可怜了。

  宋扶回过身从书架顶上取了柄紫檀木的戒尺,他解了外袍领口的两颗绣扣,顺手一把将窗户甩上,下了拴,他用戒尺在桌上敲了两声:“自己把袄袍脱了。”

  贺少安跪得笔直,却偏过头:“陛下何必亲自动手,要是……”

  他还没说完,宋扶手里的戒尺带着无法遏制的怒气抽在他身后,发出闷响,隔着冬日里厚重的衣物,贺少安都疼得说不出话,咬紧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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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啥这么快就原谅他呢,因为他脸皮薄,你要是多拒绝他几次,他就是背地里哭死也不会再求饶了。(并不,只是不想虐了,我好心痛他,想赶快拍他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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